
大爱──纪念张宗植先生
(2007年3月)
2006年12月,又到了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颁奖的时候。此刻,我们更加怀念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的捐赠人张宗植先生。先生已经离开我们两年多了,但他的音容笑貌仍鲜活地浮现在我们眼前,令人永远难忘!
我最早知道张宗植先生是在1987年。当时我在学校主管学生工作,听正在北京医院住院的蒋南翔老校长说起,他“一二·九”时期的老同学、小同乡张宗植是旅日华侨,在日本做企业,改革开放后取得联系,要捐款30万美元设立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,奖励优秀的学生和教师。这是当时学校得到的最大一笔奖学金基金,对促进青年学生的学习和青年教师的工作,将是重要的帮助和支持。我们都感到非常振奋,对奖学金名称、获奖条件、评审办法、奖金金额、监管人等都做了详细的研究,并征得张先生的同意,制定了相关规定。1988年9月召开了第一次颁奖会,张宗植先生和夫人春江女士应邀参加,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。张先生个子不高,精干儒雅,文质彬彬,为人谦和,完全不像大家想像中叱咤商海几十年的企业家。在颁奖会上,他讲话简短深刻,鼓励同学们为中国振兴努力学习。他讲话虽然细声慢语,但内心却蕴藏着一股巨大的热情。我们感谢他对学校的支持和对学生的关怀,他却感谢学校给了他一次为青年做点事的机会。
张先生非常重视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的工作,把他作为一项事业来做。上世纪90年代中,当他了解到由于物价上涨,银行利率不断降低,奖学金金额偏低,获奖学生人数也不得不减少等情况后,又千方百计想办法,筹集资金,两次增加奖学金基金,使基金额达到60万美元。2000年以后,他知道人民币对美元面临升值压力,又写信来建议把美金换成人民币,以减少损失。2004年春天,张先生希望把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基金增加到100万美元,这样就需要再筹集40万美元,但他把自己在新加坡的所有存款全部捐出来,也只有25万美元。他的行动使他的秘书小出栗女士非常感动,小出栗女士是日本人,和张先生共事几十年,她非常钦佩张先生的为人,也为张先生对母校、对青年的深厚感情所感动,于是把自己存在新加坡的15万美元捐献出来,这样就凑够了40万美元,使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的基金总额达到了100万美元。2004年5月,我访问日本时去看望张先生,他身体还好,每天还乘地铁上班。我代表学校送他一幅芦荡白鹤的水粉画,庆贺他90岁生日,祝他健康长寿。那时他眼睛黄斑病变,已看不太清楚,但拿着画非常高兴。他当时还说起,准备努力把奖学金基金增加到129万美元。但万万没想到,当年11月6日他突然去世。他留下了遗憾,只有通过我们今后努力增值基金,逐步使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基金达到129万美元了。
张宗植先生并不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,他是靠劳动所得的高级经理人员,自己的生活非常俭朴。90年代初,我访问日本时,曾到他“洗足池”畔的家中,他家周围的环境很好,但正如他的《海天一色》文集中《洗足池波影》一文中所描述的,房子是二战日本战败后,他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的,至今已五十多年,已有些旧了,一点都不豪华,陈设简朴、雅致。他有一辆汽车,但基本不用,他说,怕上班堵车,另外养车花销也大,想把它卖了。家里所有家务,包括收拾院子,都是夫人自己料理。他当时拿出30万美元的个人积蓄在清华大学设立奖学金,还曾拿出20万美元在中国科技大学设立奖学金,后来又三次为清华追加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基金,是非常不容易的。这不是一般的慈善行为,完全没有功利的目的,他到底是为了什么?我们沿着他的人生轨迹就可以找到答案。

贺美英老师与张宗植夫妇合影
张宗植先生在上世纪30年代初“九一八”事变后来到北京,由表兄何凤元带他到清华大学旁听借读(他1932年考清华大学,由于体检有肋膜炎,未被录取),和何凤元、蒋南翔同是江苏宜兴人,友谊很深。他喜爱文学,当时选修的课程都是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方面的,他晚年出版的《樱花岛国余话》《比邻天涯》《海天一色》等几部书,文字优美,文风清新,受到他“一二·九”时期的朋友端木蕻良、韦君宜、王作民等我国文学界有很大影响的作家,以及未曾见过面的著名作家、诗人徐迟的赞扬和推荐,可见他的文学功底和水平。在那个山河破碎、国家危亡的年代,他受当时的中共地下党员、先后担任过清华地下党支部书记的何凤元、蒋南翔等人的影响,参加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“读书会”和“社会科学研究会”,还参加了共青团,在学校参加进步刊物的编辑,与“一二·九”时期的许多热血青年为追求真理结下了深厚友谊,也形成了他们的人生理想——为中华民族的独立和复兴、为国家的富强而奋斗。由于积极参加爱国学生运动,他遭到国民党反动派逮捕,被押解到南京。后经家人多方营救,得以出狱,被家里送到日本念书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他回到国内,先在民生公司工作,后到广大华行工作,这两家都是爱国进步的公司,为抗日筹集资金和物资。抗战胜利后,他被派往日本工作。1949年初,广大华行解散,与香港华润公司合并。他因已在日本成家,留在了日本。但他一直身在海外,心向祖国,关心着中华民族和国家的命运。改革开放后,他有机会回到中国,每次都看到国家的新发展和社会的进步。他说,从外面看中国的发展,更体会国家强盛的意义,更宏观地看到国家的巨大变化和进步以及在国际上的影响。他为此由衷地感到高兴,并总觉得自己为祖国做得太少。
自上世纪30年代被捕后,他就与“一二·九”时期的大多数青年伙伴失去了联系,直到80年代才陆续联系上,他形容那时是“欣喜若狂”,唤起了他关注国家前途命运的纯真热情,仿佛回到那激情燃烧的年代。他说,他想念最深的是在清华“一二·九”学运中的同志们,提到他们的名字,“就活现在记忆中,有说不尽的亲密感,觉得心志相通,无话不可谈”。因此,他每次回国,从不安排参观名胜古迹、旅游景点,主要就是看望当年的“小朋友”。他多次看望蒋南翔、高承志、旷壁城、韦君宜、端木蕻良、王作民等,何凤元在“文革”中过世了,他多次看望何凤元夫人张莹华女士。蒋南翔、韦君宜等同志过世后,他都写下了感人至深的纪念文章,对他们为国家和民族独立、解放和振兴所作的贡献,对他们在教育、文学等领域取得的成就,感到钦佩和高兴。他觉得,他们做了他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,他们是他理想的化身。他热爱这些同学,不只是“旧友相逢”,更是“理想与共”。他想念老友,热爱清华,这是他们学习知识的殿堂,是青春年少、确立理想的地方。他为学校每一点进步感到高兴,总想为学校做点什么。
设立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,正如他自己所说,是“为学校做点工作,给同学们一点小小帮助”的事情,是他对青年学生献出的一份爱心。他关心青年学生的成长,他虽已年过七旬,但多次来参加颁奖会,并精心准备讲话稿,给同学讲话。对获奖学生和青年教师的情况,他也认真了解,为师生们取得的好成绩感到欣慰。他说,当年他们读书时,“华北之大,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”。现在,同学们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,一定要努力学习、好好做人,把“一二·九”时代青年们的理想继承下去,为国家、民族的富强作出自己的贡献。后来他年纪大了,身体不好,不能出席颁奖会,就写信来鼓励同学们。再后来由于眼睛不好,不能写信,就打电话来。他不仅关心在校的同学,东京清华校友会成立时,他也亲自去参加,被选为名誉会长。每次校友会活动,他想到参加的绝大多数是在东京读书的留学生,因此总是为活动捐款。当知道有一些同学曾是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获得者时,非常高兴。他愿意和青年人在一起,希望清华的年轻一代、中国的年轻一代能把他们当年实现民族复兴、富国强民的理想继续下去,把他们还没有做到的事情继续做下去。这是他的厚望。
他爱学校,在这里开始了人生起步,形成了人生理想;他爱他的同学们,和他们一起追求真理、探讨人生、共同奋斗,在共同理想下建立了纯真的友情;他爱现在的青年学生,这是他的希望,希望他们能继续他的理想。他曾说:“自己离祖国太久了,对故国和对中华民族应尽的责任没有做够。”由此,我们可以理解,为什么他晚年要把建立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作为一件大事来做,尽其所有捐赠基金,直到过世的前几天,还在关心奖学金。我们也更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奖学金命名为“一二·九”奖学金。这一切都体现着他的大爱啊!这也是他想为国家为民族作的最后的贡献,尽的最后的责任。
先生仙逝两年多了,但他的崇高品德将永存我们心中。
注:本文是贺美英同志为《张宗植纪念文集》(张宏、郭胜利主编,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友总会印,2007)所作。